去北京胡同走走,常会有意外的惊喜。记得有次去史家胡同,路过世界知识出版社,一抬头见一束阳光正照在大院里一面赭红色高墙上,墙上树影斑驳,“世界知识”四个鎏金行书大字自上直下镌刻其上,在阳光里闪亮,落款是一个熟悉的名字:“周恩来”。我那时正迷恋上了这独具风神的笔墨,到广场特意去看过碑文,也在上海鲁迅纪念馆的黛瓦白墙前凝望过笔法神韵,此刻高墙上的这束光,真如明月照我。
开国总理周恩来,不是以书法家的身份被铭记的,相比他的功绩和人格魅力,书法被掩盖了光芒。就如我居住的城市杭州,他到过数十次,走遍了西湖的山山水水,从西湖边的澄庐、八角亭、蒋庄,到五云山下的梅家坞,这座城市留有他很多印记,好些还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,人们追念他为后人种下的无量幸福的种子,却未曾习惯以书香翰墨来凝望他。很多人不知道,他在最好的年华,书写过最好的诗文华章。
1919年3月,几位留日南开同学为即将回国的周恩来饯行。饮酒醉罢后,周恩来乘兴挥毫,将一年多前东渡日本所作的七绝书赠给了同窗好友张鸿诰。
诗后并附有款识:“右诗乃吾十九岁东渡时所作。浪荡年余,忽又以落第返国图他兴,整装待发,行别诸友。轮扉兄以旧游邀来共酌,并伴以子鱼、幕天。醉罢书此,留为再别纪念,兼志吾意志不坚之过,以自督耳。”
诗写得豪气干云,对山河飘零的辗转难安,冲破幽暗的青春意气,不问风雨的孤身勇往,此刻如炽热熔岩再次喷涌而出。端正的楷书无法承载他的心绪,唯有亦行亦楷的笔势让他疾风走笔,笔锋藏露闪烁,笔画遒劲雄健。没有点经世情怀,没有点书法功力,没有点诗书才情,根本无法在醉饮酒酣后,还能如此即兴而书。
从日本回到天津后,周恩来即投身五四运动洪流,他发起创建觉悟社,后被捕身陷囹圄,在狱中半年编撰出两部名篇《警厅拘留记》和《检厅日录》;出狱后再度远行,赴欧勤工俭学;四年后回国,至广州黄埔军校任政治部主任;1927年领导了举世闻名的南昌起义。他的一生深嵌于那个时代几乎所有最重大的事件,1927年前如此,此后更如此。以前读张祜诗“长波溢海岸,大点出嵩丘”,总是对这书墨里的态势心生神往,殊不知它也是时代风云激荡的映照,藏锋了别样的海岸和嵩丘。
近年来,遗存下来的周恩来墨迹陆续有出版问世。世界知识出版社曾出版过《周恩来楷书字帖》,每一个字皆取自周恩来在南开学校读书时,写在印有“天津南开学校国文卷”专用稿纸上的52篇作文手稿。这些毛笔小楷作文,都是平日里完成的老师布置的作业,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,却字字见功力,书写八法造型分明,笔力遒劲,架势疏朗有致。一个学生把汉字一字一字写得这么美,今天看到仍不由要肃然起敬。
书如其人。我因而生了好奇,想看看一百多年前的学生,在作文里会写些什么。从网上淘来上下两册《周恩来早期文集》,已是绝版旧书,52篇作文即收录其中。不知是生在那个阴晦年代的人反而更具理想主义,还是他们生来就有过人的天资做底子,“欲救神州”“改良社会”“作砥柱于中流”,类似这样词句频频现于字里行间,回头看文采如此生猛的作文,才知这少年的心事是有多浩茫啊。老师的文后评语,也是精彩。如《观本校新剧一念差感言》评语:“满纸云烟章亦生,就国性立论,大处落墨,是有关于世道人心之作。”《或多难以固邦国论》:“才思骏发,波澜老成,尤如贾长沙痛哭流涕之情”,《说报纸之利益》:“气充词沛,畅所欲言,苟非养到功深,万难至此也。”《海军说》评语最语出惊人:“笔酣墨饱,气势汪洋,青年有此文字,后日不可限量矣!勉旃!”可惜无从知晓这位老师尊姓大名,他洞察学生的眼光,真是一等。
南开学校《毕业同学录》评价周恩来:“多才多艺”“善演说,能文章,工行书”“毕业成绩仍属最优”。他多才多艺可不是浪得虚名,他是学校社团会刊《敬业》杂志的主编,在《敬业》开辟“飞飞漫墨”专栏,以“飞飞”笔名写时论、撰纪事、著演说。他还有作诗词、演话剧、写的业余爱好。“寂寂荒郊,茫茫旷野。时则晨星隐隐,晓雾沉沉。几处烟云,一湾流水……远远有一少年,踯躅长堤,一青衣女子及龙钟苍头,负一巨簏随其后。”读侠义《巾帼英雄》,开篇的格局和气象丝毫不输我们熟悉的武侠作家,你简直想象不出这是出自16岁少年手笔。他们那一代人深受过传统文化熏陶,看这段南开岁月,我以为,周恩来书法日后成大器,与自幼积淀起来的字外之功不无关系,文脉对一个人的滋养永远是润物细无声。
然书法于周恩来而言,却若余事。自他从南开学校毕业、负笈东渡的那刻起,就注定会这样,他的种种爱好日后都让位于更远大的抱负,只剩下翰墨伴随终生,但他又不是为书而书,他无意为书法家,留下的大量书信往来、电函批文、文稿、题词题字,本都是忙于繁巨工作之外的书墨而已。在有关回忆录里,说总理挥毫神速,不讲究笔的好坏,也不讲究用纸,书写信札、文稿时,很少打草稿,往往提笔即书,他深厚的书写功力由此可见一斑。无暇斟酌的信手挥笔,若说是积习使然,我更相信这里面有一份发乎心性的热爱。
周恩来书法被后人尊称为“周体”,这是书法风格自成一家并具有影响的鲜明标识。书法深嵌于他丰盈的精神世界里,亦楷亦行亦草,古雅厚重有之,潇洒遒劲有之,锋芒内敛有之,洒脱疏朗有之,即使把每个字单独拿出来,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,有种特别的韵味。绍兴周恩来纪念馆藏有《明拓怀仁集圣教序》,是他生前经常翻阅的案头书。从师承角度讲,“周体”取法博采众长,有王羲之的笔法神韵,也有魏碑的笔意,整体上又有颜体的浑厚遒美。入古学书,已是难事,出古则更难,难在前方已是高峰耸立。师古而不泥古,继承传统,又跳出传统,最后臻于化境,这大概是何以为“周体”的其中一个缘由。
这样的书风尽得自然天成。为皖南事变写的“千古奇冤”,“录沈钧儒先生感事诗”,“为《南洋画报》亚非会议特刊题词”等等,实可谓不胜枚举,拿出任何一幅墨迹都是佳作。书信中,我尤爱给宋庆龄的信函,落墨成书于1949年6月21日,当时为邀宋庆龄北上共商国是,周恩来手书的这封亲笔信,让我想起辛弃疾的那句“乘风好去,长空万里,直下看山河”,笔笔字墨举重若轻,如长风穿过山河万川,又如风骤停在等故人归来。在浓淡润枯、长短粗细间,起转提按如行云流水,温润古雅又不失劲逸洒脱,运笔、用墨、章法无不透着气象开阔的气度。
西方人把毛笔叫brush,与“刷子”同义,将毛笔与西洋画所用的扁平齐锋的画笔视为同类。笔腹丰满、毫锋锐尖的毛笔,岂是刷子可言。孙过庭在《书谱》里言毛笔“使转纵横”,真是不刊之论。纤纤毫笔是书写者的心与手,是人的情感、才情的迹化,也是修身造诣使然。刘熙载说:“书者,如也。如其学,如其才,如其志,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此话一语中的。周恩来的书法,就非常配总理其人,与他的容止风度相配,与他的才识学养相配,与他的精神气质相配,与他的人格魅力相配。说到底,人爱其笔墨,更钦仰其人。晚年,周恩来写有一幅书作,是为访华签署中泰建交公报的泰国总理克立·巴莫手书的题词,1975年7月1日周恩来在抱病出席了签字仪式,签署了他最后一份外交文书。工作人员回忆说,联合公报签字时,总理的手抖得很厉害,写了好半天。七十年代后,他因重病缠身,写字时手抖,已很少用毛笔书写。很难想象,他应克立总理之请,允诺而书的这幅题词,提笔时是怎样的情境。这幅最后的遗墨,落墨处最后一个“来”字如往昔势若长虹,气息间却平添了人书俱老的况味。半年后,十里长街哭送总理,寒冬朔风中人们自发伫立在长安街两侧为他送行,不啻一幅翰墨长卷矣。
早在1913年和1917年小学、中学毕业时,周恩来给同窗好友郭思宁、王朴山书赠过四幅临别赠言,其中“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”最为著名。让人萦怀的,除了浸润于书墨里的同窗情谊,还有19岁的青年胆识和深邃远大的“临别预言”。其传奇,不在于有多伟大,在于他年少时的志愿,历经种种艰难险阻,执着地一步步走下去。这些纸墨上的毕业留言,被郭思宁和王朴山不约而同地宝藏了几十年,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为人所知。在家国凋敝的艰难时世,那幅“大江歌罢掉头东”书作,同样被张鸿诰宝藏了起来,为躲避搜查,他不得不将文末署名“弟恩来”裁去。
这样的字墨始于青春年少,终于余晖沉落。穿过了漫长的世纪,一个人曾经书写下的无数翰墨,它们到底留下了什么?撇开书艺种种,想必有我们这个民族血脉里最值得珍视的东西。
深夜读贴,我不由想,如果AI机器人也书写出了《兰亭序》《祭侄文稿》《寒食帖》绝世神品,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,机器人写不出人的灵性和情感,这些长存于世间的翰墨,因附丽了中国人独特的性情和神采,才有了震心炫目的美。
十多年前,一位长辈与我讲到总理周恩来,当年情景仿佛就在昨日。他说,总理去世后,当时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展出《警厅拘留记》,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到北京,终于亲眼见到了这部狱中手稿,那年总理才22岁,洋洋三万多字行书,竖行成篇,像滚滚东流江海奔涌而来,书墨里的书卷气浩然气,真是惊艳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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